校阅、印刷、装帧、装订、制纸、版权代理……一本书的诞生过程中,凝结着许多人的心血。在纸质印刷渐渐被电子阅读替代时,他们还在坚守什么?又为何对做书这件事依旧充满热爱与真情?在对做书行业各领域的八位代表性人物的走访和记录中,日本作家稻泉连将他们的人生故事和纯粹真挚的匠人精神娓娓道来,并结集为《做书这件事》一书,从中,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触到纸质书的温度。
拜访那间工坊时,入口处的门框上垂挂着的一张短笺随风摇曳,上面写着这句话。
东京都台东区寿一带的主干道沿线,有一家名为“FUP”(FIRST UNIVERSAL PRESS)的活版印刷店。如短笺所写,这家小型印刷公司以活版印刷的方式,承接诗集、歌集等书籍,名片,广告宣传单等各类印刷。
充满着昭和年代怀旧氛围的工作间内,六叠大的房间一角,密密麻麻的铅活字规整地排列在架子上。房间深处,一台标有“NODE”字样的淡绿色印刷机,像个不发一语的顽固老头,坐镇其中。
“做书”现场,总会弥漫着这样一股混合着墨水与机油味的、手工业特有的香气,令人莫名怀念。铅活字、各类金属器具、组版时置于行间的小薄板、字间空白、校样箱……工坊里的各类工具、器具上沾染的油渍,诉说着曾由活版肩负印刷业的那段历史。
我想起以前看过的野田秀树的一出戏剧,讲的是一台老旧缝纫机做的一场梦。而这间工坊里不发一语的机器们,又做着怎样的梦呢?
这些被物什围绕的、小小工作间的旧工作台上,一个男人正在整理工具。他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于那里。这个男人就是溪山丈介先生,这家活版印刷工坊的店主。
“活版印刷的优点?如果真有那么多优点,就该更赚钱才是啊,这一行也不会那么轻易衰败,不是吗?”溪山先生从房间深处的电冰箱里取出瓶装的茶,说着哈哈大笑起来。这间工坊全靠他们夫妇二人料理。似乎因为要袒露心声而有些羞臊,停顿片刻后,他说:“不过……这里有文字的形状。”这句话像是暗藏着什么哑谜。
“把小型印刷机和铅活字拿到工作间,在孩子们面前‘咔嚓’一下演示给他们看。印刷和盖章是同一个原理,这样特别容易理解。以活版印制的书,在干净整洁的程度上,恐怕还是不如对纸张没有损耗的DTP或胶印。但是,活版可以做出和它们不一样的东西。关键就在这独特性吧。”
活版印刷是好还是不好?看法因人而异。“至少我觉得很棒。”溪山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他身材瘦弱,套一件羽绒服,戴一顶深绿色帽子。和他交谈很舒服。这间工坊里,活版印刷的各类器具几乎要塞不下。置身其中,我似乎有些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。目前,出版行业印刷的主流是胶印。这是一种将印版上的油墨移印至名为“胶皮”的橡皮滚筒上,再由滚筒转印至纸张的印刷技术。它运用的是水油不互溶及网点构像原理。首先将原稿的图文信息刻印在涂有感光乳剂的PS版上,进行显影处理后完成制版。然后把印版固定在印刷机上,将油墨转印到滚筒,再复制到纸张上。经过这一连串的操作,原稿的图文信息便成功转印到了纸上。
可以说,胶印的工序原理像极了化学实验,要向小学生说明清楚需要花费一番工夫。而与之相对,活版印刷的工序,只要亲眼看过就能大致理解。
1.按照原稿上的文字,从架子上检取出对应的铅活字,放进名为“排字箱”的小木盒中;2.在“排版台”上,按指定的位置排列活字,是为组版;3.把组好的版面,用棉线.按顺序把四块版放进名为“校样箱”的木箱中;5.将其固定在印刷机上,开始印刷。
溪山说“这里有文字的形状”,而这组版工序,如其字面意义“将活字组合在一起”,是没有空白的。在字间、行间等无须印刷的部分嵌入金属制或木制的棒状填塞物。一页被塞得满满当当、没有一丝空隙的版面,有着沉甸甸的分量。
“看到这个之后,作者也不敢轻易修改了。”溪山狡黠一笑,“修改原稿时,如果发生‘动行’,也就是改动一行里的文字后影响到下一行,那么活字的位置就要全部重新排列。因此,以前有的印刷公司,二校样以后的修改如果‘动行’,就要收取和初次排版相同的费用。由此可见,DTP和电子输入给世界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变革。”
“总之,过去讲求的是‘手感’。而在印刷业‘手感’却妨碍了效率。人们为消除这种障碍努力至今。现在,世界变了,大家又觉得寂寞了,又有人想用活版来印东西了。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啊。”
2008年夏日的一天,溪山第一次拜访了内外文字印刷迁至板桥区的工厂。印刷机和铸造机、检字间和排版间分别设在主楼之外的别的楼栋。进入检字间和排版间的那一栋,能看到楼层深处的检字间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铅活字。
字模、铸造、检字、排版、印刷——每个部门都有一位六七十岁的工匠不声不响地埋首于自己的工作。见识过凸版印刷的大型胶印轮转机运作景象的溪山,当下有一种时代倒退的错觉。
“总之,你先做浇铸吧。”接到叔父指示,溪山开始在一位人称O师傅的七旬工匠手下学做活字铸造。
内外文字印刷不做名片等“单页”的印刷,主要接受山田书肆、砂子屋书房等出版社委托的以诗集、俳句集、和歌集为主的“成册”的订单。印刷成册要用到大量的铅活字,铸造机几乎一刻不停地运作着。
铸造机以三百五十摄氏度的高温熔化铅块,铸造活字。因此,温度管理至关重要,若调控不当就无法做出品质良好的活字。若活字的高度不均,印刷时就会发生墨色不一的问题。这就需要工匠大展身手了。溪山跟着O师傅学习调节机器,最初的三个月都用来掌握浇铸技术。
其中,令他深有感触的是,即便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,印刷厂的经营者们也不肯放弃活版印刷,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对活字怀抱着执念。活字,是“一期一会”的器具。铅这种材料质地柔软,使用过一次的铅活字高度就会发生变化。因此,业者会回收用过的铅活字,将其重新熔化、调整成分,再度投入铸造机中变成新的活字。在不断重复这一工序的过程中,溪山开始对铅活字生出了怜爱之情。
“在活版的经营者里,意外地有很多人至今还保留着舍不得扔掉的活字。因为他们认为‘活字养活了自己’。我开始经营FUP的时候,也接手了一些别人舍不得扔掉的、对他们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设备。”
与其说那是对东隅已逝的乡愁,不如说是他们不愿失去的自我身份认同。“靠着这些设备才把孩子送进了学校”“它守护了我的家人”……溪山的叔父也是其中一人。溪山后来开始经营FUP时,接手了倒闭的内外文字印刷的一部分工作,因为他自己也逐渐被吸引,进入了活版印刷的世界。
学了一段时间的铸造技术后,溪山换去排版师傅手下学艺。“我可以教你,但你要自己接活儿来。”同样是一位年过七旬的工匠师傅对他开出条件。一阵冥想苦思后,溪山拜托父亲向自己订购了五十张贺年卡。“行吧,刚开始只能这样吧。”师傅无奈地笑道。溪山以自己开朗的天性和旺盛的好奇心,跟着排版师傅学习基本的作业工序。有时去参观学习检字,工人检取活字时的手上功夫看得他目瞪口呆。
在检字间的活字架上,长方体的铅活字按磅数或字体分门别类收纳得密密麻麻。在内外文字印刷,平假名按“伊吕波歌”(以47个平假名编成的七五调和歌)顺序排列;汉字除偏旁部首还按使用频率的高低分为“袖”“大出差”“小出差”“小偷”。“袖”意为经常使用的文字,平常得像“衬衣从和服袖子里露出来”;一大一小的“出差”表示要常拿出去使用的活字;“小偷”则表示“不太能撞见”的意思。真是一套风趣俏皮的叫法。
工匠左手拿检字盒与原稿,几乎不看手上,右手以惊人的速度检取活字。中西秀彦所著《活字消失那天》一书写道,作为检字工一边看原稿一边检字是理所当然的,但专业的检字高手,“能不看手上,把活字归位到活字架上,且速度与检字时一样快”,这绝技一般人难以想象。“熟练的工匠一天能检取八千到一万字呢。”溪山毫不掩饰当时内心的震惊。
“如果是三百页的原稿,检字要花一周以上。接着是排版工组版,这项作业又要三天。然后印校样、红笔修改,改校的工序一般要与出版社来回几次。
“日文的铅活字是方形,但英文不是正方形,还有注音假名的小铅字。所以,在检字间里总之就是‘不能读原稿内容’,检字、排版如果读进去了文章,便没法工作。我当时就想这难度也太高了吧,忍不住惊叹,原来书籍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啊。
“虽然我之前也接触过大型胶印设备,但像这样组合印章呀木头之类的东西,‘啪’地按一下就能做出一本书。真是简单直接,谁都能看明白。”
在向各部门工匠学习技术的过程中,溪山逐渐被活版印刷的魅力吸引。他后来想要自己开印刷工坊,不仅是因为这种印刷原理及前文提到的“手感”,更是为活版印刷的历史和这一行本身而倾倒。
在用铸造机制造活字的那段日子里,他开始有意识地和那些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、埋首工作的工匠聊天,从他们口中打听出了不少活版印刷全盛期的旧事。
在内外文字印刷工作的工匠们,很多是中学毕业就出来干活的。日本东北地区出身的人居多,这是由于当时车间存在地域派别,“老家是青森的工匠,就喜欢从青森拉一些年轻人过来”,这种风气据说曾一度盛行。这是有一次收工后,大伙儿去居酒屋喝酒,工匠中的一个人借着醉意,断断续续告诉溪山的。
教给溪山铸造技术的O师傅,据说最开始在神田的一家活字活版材料制造销售公司做检字工。神田是印刷业的“圣地”,周边有各种纸店、活字店。O师傅说,自己从检字改做铸造,是因为看见铸造机转动,那轰隆作响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有意思。
还有一个排版工曾告诉溪山:“今天是共同印刷,明天是凸版印刷,像这样辗转各地。听说大学里的印刷厂给的钱多,就跑去那里干活。印试卷是集中在一两个月里高强度、高密度的工作,但每个月能给到五十万日元。即便关在车间里出不去,我们也很乐意。这么一来,印刷店人手就不够了,要请其他工人过来。‘拜托了’‘好吧,就帮你这一次吧’……不过这都是(电子照相排版出现之前的)昭和四十年左右的旧事了。”
尽管经历过严格的学徒制考验,在浑身沾满溶剂和墨水的恶劣工作环境中待过,他们内心却都有一股傲气,几乎众口一词地说,自己是靠手艺吃饭的,不是给别人打工的。
那时候,一年到头都有活儿干,总会有地方需要人。印刷工序中,排版组版的工匠人手不足成为问题,有口碑的排版工中甚至有人干起了中介,介绍工人给有需求的地方,以此谋生。
“有个家伙说是要成立公司做电话簿,挖走了所有的铸造工。那家伙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……”七旬过半的O师傅回忆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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